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候车室

时间:2022-03-17 09:51:11 公文范文 浏览量:


  黑压压的人群,一进屋就变脸,拿出严酷的想象来。这个与我没有任何共同点的庞大之物,如果离得太近,会在哪里忽然伸出一只脚,不动声色地踏灭我。我远远地望着,找不到连成一体的黑色背部上任何一条缝隙。窗口又是那样小,从一开始就断绝了任何希望。
  那些挤到窗口近旁的大人,机会也如此渺茫,说不定根本没有票。肩背有力的他们,面孔在窗口面前却是完全被动的,几个人只能同时挤下半张脸,随着里面的声音应和。他们脸上现出的神情,如同孩子在父亲面前一样。窗口穿过厚厚的墙壁,是一个通道,从通道的那头,一种不可知的命运操纵着这边,除了那些走关系的人,没有一个人能够穿过墙洞,触到那边毋庸置疑的权威。售票室里的世界似乎和这边永无关联。
  在这里,我第一次领会到人生的绝望。
  屋子外面停着不少车,但哪一辆也与我无关。一切只能看父亲的,他带着我们在县旅社大楼住了两天,参加完了中考,现在正在屋里的人群中,我已经无法在一片黑色肩背里找出他,只能老实地等待。只要走开几步,我会就此和父亲相失,失掉和世界联系的线索,我出生后的一切都变为未曾发生。这是我人生中第一个性命攸关的时刻。
  父亲不知怎么弄到了票,院子里来了一辆卡车,大家拼命挤着爬上去,就像根本没有票。因为是拉人的车,两边的车板加高了,大人们可以爬上去,对我却高不可及,以往坐车是站在车门踏板上,第二步踏上水箱的台阶,攀到车斗里去。这时只能从车后面,由父亲在上面扯着,用尽了力气从人流中挣出来,混入车斗里的世界。
  车上挤得比候车室里更实在,那间房子里还能挪动,这里却连一只脚也放不下来,我只能搁下一只脚,另一只脚含含糊糊蹭在别人脚踝上,似乎刚才候车室所有的人都爬入了这个车斗。
  车开动了,院子里地面不平,车上的人立刻偏倒起来,开始向左倒,紧接又向右倒,中间的人都没有地方扶,像头重脚轻的芦苇一样毫无依靠地倒过来又倒过去,只是比芦苇重得多。两边的人,像笋子一样别在车厢板上,承受着整车人反复倒过来的压力。
  幸亏爸爸留心让我挤在当中,要是挤在车板边,一定会被压死的。我担心车厢板会被压破,这样的话半车人会飞出去。但是大人们却毫不担心,从进入候车室里开始,他们就变得无所畏惧。
  院子里的坑洼是各种车碾压出来的,似乎那时没有客货运的分别,所有的车又都一样沉重。人车互相穿梭,除了上车下车,很多人是去厕所,这似乎是每个进站的人应尽的义务。
  厕所在院子靠里的一排,里面气氛和候车室一样严肃却更沉默,一排大人面朝尿槽站着,背后一排人等候他们让位,个子低矮的我,也夹杂在候补的人群里,轮到位置,认认真真地对着尿槽尿完,一點也不像在家里大池塘岸上,伙伴们站成一排比赛谁尿得高那样随意。我第一次领会到,尿尿有时也会是一件庄重严肃的事。奇怪的是完全回忆不起尿槽里的骚味,似乎那种严肃的气质,压倒了其他可能的气息。
  院子旁边有座招待所,墙壁是淡黄色的,似乎带有格子纹。朝着院子有三层走廊,每层走廊和楼梯拐角有路灯,不是普通的电灯。因为这些灯,我一直以为这里是为司机提供的。司机是和我们身份不同的一类人,在乡下的煤矿,每当他们一只脚踩在车头上,显得非常随意地就站得很稳,接过下面的人递上去的镔铁桶,熟练地给车厢两肩的水箱注水的时候,显得那么高,像是我们永远也无法够到。
  他们总是故意注满了水箱,让最后一些水倾泻下来,这样他们就显得像是在高处浇灌仰视的人群,包括我们出了神的姐姐们。直到后来卡车的肩式水箱改到了肚子下面,这个场景才渐渐消失。
  有时候,在车站一直排队到傍晚,走廊灯亮起来,给石灰墙壁添上了柔和的黄色,楼门口光影落到院子里,像是一张看不出的床单。我曾几次站在这张床单上,望着宽大的楼梯口,想着走上去会是什么样,和院子全然不同的生活,我只想得出来一只漆着花的热水瓶,一股洗澡后的香皂味儿,是在一个偶然上楼的旅客身上闻到的。这和我们处身的院子多么不同。
  那些年,车站是县城最重要的地点,此外有印象的只是县旅社大楼。我记得中考那三天床铺上方低垂的帐子,每个床位一个,比乡下的小很多,像网兜一样挂起来。走廊穿透整个大楼,从这里一直走到那头,有很多弯头岔路,走失了就回不来。
  旅社大楼砖墙背后带着很多管道,有些地方能听到呼呼冒气的声音,像是一半化为了活物,让人莫名畏惧。还听说有个大锅炉,似乎一场爆炸的灾祸已在眼前,人们为什么把这么危险的东西安在楼房后面呢,似乎有种我不知道的必须,又含有吸引,踮着脚远远观看,不能看进黑暗里。这幢我们住进去的大楼,和平利运输公司院子里的招待所,完全没有相像处。


  多年后,我和母亲站在岚皋车站里,找不到下脚处。院子里全是墨水,人群熟若无视地来往,不顾及头顶和鞋袜被打湿,只是偶尔躲避车轮。墨水是他们与车轮一起亲脚踩出的,消灭了一切成形的东西,连一团污泥也不能幸免。我从来没见过一块地方被践踏得这样彻底。像是在一场葬礼上,所有的人身着黑色,无人出声,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雨水,消除了一切声息。
  母亲说不行,这样不行,她必须吃点什么,不然肯定会在车上呕吐。我们踩着墨水穿过院子,买了两个饼子,不是烧饼也不是煎饼,像这个车站里其他事情一样,分不出质地,也分辨不出味道。我和母亲坐上了车,一人一个慢慢地吃着,我发现我和母亲的习惯是一样的,上车前一定要吃饱,这使人安心,又似乎有些抑郁。雨水隔着脏玻璃流下,旧的水流痕迹粘在了玻璃上,新的水流洗不掉。
  这个院子里也有一个厕所,厕所里较为宁静,我注意到附近院子里的一个水龙头,水龙头地下裂陷的石板长了苔藓。不知为什么,在车上我感到特别难过,似乎是诀别。我开学从八仙下安康,母亲与我同行。我其实有些不习惯,却不能表示出什么,似乎隐隐感到这是最后的一次。
  从安康回县之前,她提出去看火车。
  我并不情愿。此前她在院子里的水龙头下替我洗衣服,已经使我有些难为情,那个院子正对着女生宿舍的后窗。为了拆洗被褥,她似乎还去找了伙房借东西,洗衣台人来人往,我所有的同学都会看见。那时候,有个母亲来看望似乎总有点丢面子,何况母亲来自乡下,连县城都不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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